6.1 威權 1. 釋義 本章所講的「威權」,和傳統政治學理論所講的「威權」有所不同。所謂的「傳統政治學理論」,即是你在網上找到的、在書本中找到的說法,通常,會和「威權主義」(authoritarianism)混為一談,也有夾雜著「這是不好的制度」的價值判斷。我當然認為這種說法並不精確,更不正確。 當然,「威權主義」是一個「賦予的」(attributed)的名詞,前人如何定義、今人的習慣用法,我只能遵從。可是,「威權」卻是從古時流傳下來,經過自發秩序下、自然淘汰下的名詞,它不可能與「威權主義」的意義等同,它也不會代表一種政治制度,而只會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名詞,其通用含意與政治有關,而且必然是日常語言能夠理解的。 此外,本章還會用科學的方法,去拆解「威權」背後的權力流程。幸好,這一章是放在本書的後面,而在前文,我們已把箇中的概念作出了很多討論,否則,貿然把本章的內容向一位新讀者揭櫫出來,中間恐怕有太多的難解之處,閱後難免會泛起大量黑人問號。
2. 威與力量 人們容易混淆「權威」與「威權」,按照中文文法,「權威」的形容詞是「權」,名詞是「威」,「威權」的形容詞是「威」,名詞是「權」,這兩者是有所分別的。這好比「中國」是一個「國」家,「國中」就是「中」學了。 另一個不很恰當的例子是「熊貓」,顧名思義,理論上應是「像熊的貓」,誰知真實卻是「像貓的熊」,恰好倒轉了過來。不過台灣的確是把這可愛的動物叫作「貓熊」。 前文講過,「權威」指的是維持路徑的力量,這包括了憑藉傳統慣性、法律制度,以及個人魅力,所謂的「力量」,就是「威」。反過來看,「威權」的名詞是「權」,也即是「路徑」,換言之,其重點是這路徑是用「威」的方法打造出來。 這就牽涉到字義的問題﹕究竟「威」字作用訓詁? 《百度百科》的說法是﹕「此字始見於西周金文 ,其古字形像女子拿著象徵權威的斧鉞,本義是強大的力量和令人敬畏的氣勢,也有人認為“威”本義為婆婆,即丈夫的母親,因為舊時婆婆是擁有絕對權力的人。由威力引申,表示使用或憑藉權勢,用作動詞。」 換言之,用「威」來造成的路徑的力量不但是強大的,而且是憑藉武力,也即是硬力量來打造出來的。漢朝學者董仲舒(西元前179年至前104年)寫的《春秋繁露‧王者》說﹕「臣下上偪,僭儗天子,諸侯強者行威,小國破滅。」所謂的「行威」,也即是使用硬力量/武力去消滅小的國家。 在政治的世界,硬力量比軟力量和金力量強大得多,但這力量也最令人感到難受﹕任何人都寧願被人用行動和言語勸導或感化,用金錢來收買,好過被武力去恐嚇。 政治的基本原理,就是令到別人服從你的意志,然而,如果他已經被你殺死,就不可能服從你了。所以,殺人這種「威」,是最後的手段,又或者是,殺掉一些人,從而令到其他未死的人去服從你。不過,除了殺人之外,還有其他硬力量的方法,去令人服從,例如說,刑罸。《列子‧仲尼》說的﹕「凡此眾庶,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樂不能移。」
3. 家長式管治 「威權」之下,不僅限於大量使用硬力量和刑罸,例如不准你做這,不准你做哪,換言之,「拑制自由」也是一種威權。 所謂的「家長式領導」,或是「家長式管治」,根據《維基百科》﹕「是一種行為,由個人、組織、或國家,圖以替一些人或群體的好處設想,去限制該些人或群體的自由或自主權。家長作風也可以意味著該行為是對抗或忽視一個人的意志,或者該行為表現出優越感的態度。」 這種管治作風如果應用到政權/國家的統治,也算是「威權」的一部份。 總括而言,「威權」的含意是﹕維持路徑是比較更多地使用硬力量,對於不遵從路徑而走的人民的刑罸,會更重,而且使用得更頻繁,還有,對於人民的自由會有更嚴格的限制,也即是說,人民不遵從路徑而走的自由/任意權力會比較少。 但也別要忘記,支撐所有國家存在的終極力量,就是武力,正是毛澤東所堅持的「槍桿子出政權」。在這世上,也沒有任何國家完全不限制人民的言論與行為,絕對的自由並不存在。至於人民不遵守路徑,也會有或多或少的規限。 所以說,「無威不成權」,沒有政權不靠「威」而建立,所謂的「威權」,永遠是程度問題﹕小威的,就不算是威權,大威的,才可算是威權。這正如《維基百科》說的﹕「威權主義沒有明確精確的定義,但通常以許多指標來衡量威權程度,如自由之家的年度世界自由度調查報告。」
4. 威與寬 縱觀以上對「威權」的解說,細心的讀者可能有一個疑問﹕很明顯,「威權」的政治制度,會使用上更大的力量,換言之,統治成本會更高,那為甚麼統治者會採用呢? 《左傳‧襄公三十一年》說了一個很膾炙人口的故事﹕ 「鄭人游於鄉校,以論執政。然明謂子產曰:『毀鄉校,何如?』子產曰﹕『何為?夫人朝夕退而遊焉,以議執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是吾師也,若之何毀之?我聞忠善以損怨,不聞作威以防怨。豈不遽止?然猶防川:大決所犯,傷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決使道,不如吾聞而藥之也。』」 「鄉校」也即是「鄉間的學校」,由於這裏有知識分子和年輕人,所以師生不但有教學,也會議論政治。鄭國宰相子產「不毀鄉校」是一個有名的故事,證明他尊重言論自由。 可是,人們往往忽略了《左傳·昭公二十年》說的另一個故事: 「鄭子產有疾,謂子大叔曰:『我死,子必為政。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故寬難。』疾數月而卒。大叔為政,不忍猛而寬。鄭國多盜,取人於萑苻之澤。大叔悔之,曰:『吾早從夫子,不及此。』興徒兵以攻萑苻之盜,盡殺之,盜少止。」 子太叔,姬姓,游氏,名「吉」,「子太叔」是他的字。他是子產的副手,跟隨多年,因此,當子產死後,他便是鄭國宰相的當然接班人選。 要知道,子產一向給人民很大的自由,但他在臨死前,卻告誡子太叔千萬不要給人民太多的自由,皆因只有擁有很強軟力量的統治者,才能採用寬鬆的政策,這就是「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如果沒有很強的軟力量,就只有採用威權來統治,因為用嚴厲的政策,人民才會恐懼,正如人們害怕烈火,不敢靠近,所以很少被燒死。但是水很柔弱,人們不害怕,很不小心地玩水,因而淹死的人很多。 子太叔接位後,初時不忍使用威權,致令盜賊如毛,這令到子太叔十分後悔不聽子產的遺言勸誡。最後他終於使用軍事力量,把盜賊通通殺光,這才令到治安好轉。 簡單點說,當路徑建立得未完善,不能以較低成本的軟力量和金力量去維持時,便只能使用成本較高、令人更不適、也會引來更多不滿的威權,來作統治,這是沒有法子的法子。
5. 從威權到權威 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1892年至1975年)出生於西班牙的軍人世家,青少年時代已是軍人。當時西班牙的政治長期不穩定,1936年至1939年發生了內戰,佛朗哥取得了勝利,1939年起成為國家元首。 外交上,他和德國、意大利友好,但並未加入軸心國,也沒有參與二次大戰,在國內則實行威權統治。 話說西班牙本來是王國,統治者是波旁家族的一支,作為阿方索十二世(1857年至1885年)的阿方索十三世(1886年至1941年)從出生以來便是國王。1931年,由於共和派在選舉中獲得勝利,西班牙共和國成立,阿方索十三世退位,和兒子胡安親王(1913年至1993年)流亡海外,後者在1947年才回到西班牙。 1969年,佛朗哥指定胡安親王的兒子胡安‧卡洛斯為接班人,這好比攝政王在臨死前,把權位交還給長大了的國王。這也證明了,佛朗哥政權的背後,仍然不離傳統的規範、過去的路徑。因此,他判斷當他死後,其「威」也將會失去,只有把路徑回復過去,這仍然存在剩餘的慣性,而這慣性也即是力量,可以幫助建立未來的新路徑。 1973年,佛朗哥辭去首相職位,但仍是西班牙的國家元首及軍隊統帥,直至1975年逝世。在1975年接位,是為「胡安‧卡洛斯一世」(Juan Carlos I)。 卡洛斯一世登基後,1978年頒布了新憲法,國家主權屬於全體西班牙人民,政體是議會制君主立憲制,西班牙君主是虛位元首,君主代表國家但不享有實權,行政權由首相掌理。立法權則由於國會,由參、眾兩議院組成,其中後者負責指名首相人選。 換言之,這是完結了威權統治,並且從原來憑藉威權打造出來的路徑,再造出一條新的路徑來,而這新路徑的維持能量,不是靠一個新的威權,而是企圖建立「權威」。然而,我們也必須注意到,這條新路徑是從舊的「權威路徑」轉化出來的。也即是說,當威權建立出路徑後,把它轉化為成本較低的「權威路徑」,也不無此可能性。 注意﹕以上的例子,策略是舊瓶新酒,因為現有的力量不足以建立一個全新的權威,所以使用的方法是「舊君主,新憲法」,由於「新」的路徑其實有部分來自以前的、由波旁時代建立的舊路徑,等於把已荒廢了的公路再翻新重用,成本將會低於重新另建一條公路。 卡洛斯一世在2014年退位,傳位給兒子,是為「菲利普六世」(Felipe VI)。2020年是卡洛斯一世生命中最倒霉的一年,被揭發了有五千名情人,二十多名私生,還被政府控告貪污罪,其中部分金錢給了其情婦。8月3日,他宣布自行離開西班牙,流放海外。執政黨支持他的做法,即是不再追殺下去,但反對黨則繼續大事抨擊。
6. 威權主義 最後說說傳統政治學對「威權主義」的定義。 根據《維基百科》的說法﹕ 「奉行該主義的人認為政府應要求民眾絕對服從『政治上的權威』,並限制個人的思想跟言論和行為自由,將權力集中於單一領袖或一小團體。威權領導者不少是時常任意行使權力而不考慮或利用現有法律去擴大權力,公民也通常無法透過自由競爭的選舉來替換之,或有限的選舉但政府有很大的權力控制選舉。權力爭奪與統治集團的自由競爭,是有限或不存在的。廣義上來說,威權國家包括缺乏公民自由的國家,例如宗教自由、言論自由,或者在自由選舉後至少一次政府和反對派沒有權力交替的國家。 「美國政治學家黎安友指出:由於合法性薄弱,對強制性的過度依賴,決策的過分集中以及個人權力淩駕於制度規範之上,威權主義制度固有地脆弱。政治學家西奧多·韋斯特爾認為,由於對民眾或精英要求的反應不足,威權主義的政治體係可能會削弱,而威權主義傾向於通過施加更嚴格的控制而非適應來應對挑戰,這可能會損害合法性並使其瓦解。」 黎安友(Andrew James Nathan)是漢學家,中國知識界對這名字應很熟悉。他的說法和我的說法的分別,應在於因果問題﹕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他說「威權主義制度固有地脆弱」,是事實,然而,我的看法是﹕正是因為其脆弱,才被迫採用成本更高的威權主義,如果統治者放棄了威權,放任對人民的自由,也許連政權也保不住了。這可參考上文講「子產治鄭」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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