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白玉美人」江如玉是江湖有名的大美女。 她的皮膚柔嫰,像一團棉花,質地細膩緊密,像一塊白玉,骨肉光澤流動,像熟透了的水蜜桃,嬌悄的臉像櫻桃,腰肢輕盈得像楊柳,一雙長腿,挺直得有如竹子,真不愧是如假包換的大美人。 這樣的一個大美人,無論走到那裏,都像是一個霹靂,把男人打得暈頭轉向,死活不知。 她一出道,已震動了整個武林,江湖中的王孫公子、少年俊彥,無不拜倒在其石榴裙下,最有名的幾個媒婆天天往江家打轉,求親帖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連趙四公子的二哥趙退也在其中。 但她千不挑、萬不挑,不挑個英俊年少,居然挑中了司馬堡主司馬長天。 司馬長天體格雄偉,樣貌端正,手創擎天堡,雄霸山東,是一方大豪,本來也是一個人物。問題在於他年已六十,還是個鰥夫,非但有三個兒子,五個女兒,連孫兒也有好幾十個,就算要當江如玉的爹爹,也嫌太老。 這位花甲老翁之所以獨佔花魁,皆因他走了最快的終南捷徑。那些公子哥兒在這邊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力追江如玉,那邊的司馬長天三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已送到了江家,江如玉的母親看見了銀子,馬上把身在京師的女兒召了回來,送到了司馬堡。 兩人婚後沒幾年,司馬長天他離奇失縱,江如玉變成了半個寡婦。 司馬長天的子女瓜分了司馬堡,付了六十萬兩銀子,打發她走了。 身為寡婦的江如玉,裙下之臣又比未嫁時多出十倍。在這世上,還有甚麼比美麗又富有的寡婦更吸引的呢? 此刻,顛倒了天下眾生的江如玉在此,身旁有七八名男人,居然一眼也沒看過她。 世上還有甚麼事,比美女更重要呢? 這些男人有一個共通點﹕手裏均都拿著一些物事。 他們極度緊張,有的額角流著汗,有的手在顫抖,有的呼吸著大氣,有的甚至連呼吸都停頓了。 就是沒有人看江如玉一眼。 無論誰都看得出,他們眼前的,一定是極度重要,甚至是關係生死的大事。 他們握在手裏的,是一塊塊的黑色東西,長約三四寸,闊卻只有一寸。 這件事物,比美女更重要十倍、一百倍、一千倍。 江如玉的手裏也有同樣的物事。 她的呼吸沉重,比其他人更是緊張。 當她把那黑色小物放在桌上後,從袖裏取出了一個雲母螺鈿描金罩漆盒子,是張成造的。 盒內放了一團黑漆漆的粉末,也不知甚甚麼。 她用指尖剔出了一點兒,送到鼻端,閉起眼睛,輕輕吸氣,粉末都吸進了鼻腔。 趙四公子站在她的身旁,湊趣問道﹕「玉姐姐,這究竟是甚麼?」 江如玉沒有回答,只是張大了櫻唇,好一會,終於把噴嚏打了出來。 她感到一陣暢快,把心神定了下來,才回答道﹕「這叫作『鼻煙』,聽說是從遙遠的西方運來的。材料是一種名貴的草,磨成粉碎,加入麝香和多種藥材,再加上一些花卉,混合而成。把它吸進鼻內,感到飄飄欲仙,暢美極了。」 趙四公子道﹕「真有這麼好玩的事物?」 他又往那漆盒之內瞧了幾眼。 江如玉道﹕「這是最新的舶來貨色,廈門的那個温次郎大力推薦,貴得要命。你不妨猜,這麼的一小盒子鼻煙,要花多少錢?」 趙四公子笑道﹕「温次郎開的價,向來比強盜還要狠。這盒子是張成造的,怎也值二三十兩,想來這盒子鼻煙沒開三百兩銀子,也要二百五十吧?」 江如玉道﹕「他開一千兩,我還價八百,成交。」 趙四公子咋舌道﹕「這麼貴?」 汪如玉道﹕「温次郎雖比比強盜還要賊,但貨也是最好的。這鼻煙是玫瑰花香味,嗅起來精神舒暢,如入仙境。要不要也來一點兒?」 場中眾人紛紛把掌中物事放在桌面,比起先前,臉色更是緊張十倍。 趙四公子正待回答,站在對面的釋悟賭大喝一聲﹕「殺!」 這一喝之威,堪比當年的張翼德喝破長坂橋,也不過如此了。 釋悟賭把手上兩張物事重重拍下石桌子,連石桌也給震動了。 這兩塊物事,卻是兩張骨牌,一張是天牌,一張是地牌。 一名中年人低聲道﹕「給他一張梅牌,一張紅頭十!」 這中年人一身絳紅羅衣,繡以大西番蓮,腰上佩刀裝飾華麗,正是鐵火堂的鐵震岳。 鐵火堂鑄造兵器之術天下無雙,鐵震岳是堂主鐵震海的族弟,雲遊四方,結交江湖群傑,順便招攬生意,是個不折不扣的生意人。 他身旁那人笑道﹕「給他一張虎頭也不妨。」 這人卻是一名眇目乞丐,跣足破衣,持著一根打狗棒,再看清楚,他身上穿著丐衣的縫補是綴以絲綢,衣背胡亂繡了一個狗頭,線口金光閃閃,竟是純金造的。 這個穿得不倫不類的乞丐就是杭州丐幫的團頭,「獨目神丐」歐陽單。 杭州是天下最富足的地方,杭州丐幫也是天下油水最多的丐幫,其團頭由朝廷指派,連杭州知府也不能動。這歐陽單當了杭州團頭多年,錢多得數不清,不會在鐵火堂之下。 釋悟賭的手上還有兩張牌。 他的中指摸了牌面,先翻了一張出來,是高腳七。 高腳七,無論是夾上天牌或是地牌,都是九點。 在場眾人的臉都發青了。 江如玉的臉色更是青得發黑,低聲罵﹕「操他媽!又拿九點!」 趙四公子也是板著臉,一笑也不敢笑,以免惹上了江如玉的火氣。 他的笑容雖然可以化解最霸道的武功,也可以溶解世上所有的女人,可是對著輸急了的女人,其怨念之盛,就是如來佛祖遇上了,也沒有法度。 趙四公子常常說﹕「世上有三種女人是萬萬踫不得的,第一種就是賭鬼。」 這是從無數次慘痛經驗得出來的教訓。女人一旦好賭,就對男人沒興趣了。 以上雖是錯不了的真理,可是這一次,也許是白玉美人太迷人了,也許是趙四公子彆女人彆得太久了,色令智昏之下,連自己說過的真理也忘個清光了。 因此,當他去到了烟台,前腳才踏進江如玉的香閨,聽到江美人說要到金剛寺賭錢去,他後腳隨即上了江如玉的車子,八百里加急的趕來這裏。 釋悟賭吆喝一聲,把最後一張牌擺了出來,卻是一張雜五。 他擺成了前一道地牌七,後一道天牌九。 這一手好牌殺掉了五門,歐陽單和鐵震岳均都輸了,江如玉的牌是斧頭五和人牌八,也給殺掉了,只有天門的那個高冠道人,拿了一個九點,一對寶子,贏了五千兩。 這道人就是青城派的名宿心雲道人,他與掌門師弟浮雲道人不和,這些年來雲遊四海,非但沒有回過青城山,連四川也沒有踏足過半步。 心雲道人呵呵笑道﹕「老道士今天真是走運,連勝了兩把。乘著這運道,夾疊再賭上去,爛賭和尚,你不反對吧?」 他剛才一把是一萬兩銀子,再夾疊上去,就是二萬兩了。 釋悟賭冷冷道﹕「老子就怕你不敢押大的,再大老子都受得起。」 心雲道人道﹕「再賭下去,怕連這所金剛寺也贏了過來呢!」 釋悟賭道﹕「你有這個本事,儘管贏去!」 江如玉卻沒有心情聽他們吹牛。 連上這一把,她已輸了四萬兩銀子。無論誰輸了四萬兩銀子,臉色都不會好看,就算是美名天下的白玉美人,也不例外。 趙四公子看見江如玉輸得死裏活氣的樣子,就知道自己來錯了 凡是輸光了的,不管是男是女,都會想到床。不過爛賭男人上床想的是作活動,輸光了的女人見到了床,只會蒙頭大睡。 就是硬拉她作活動,反應也像木頭。 也許比木頭還要糟,因為木頭至少不會黑口黑臉。 江如玉拿出漆盒子,挑了一撮鼻煙,「嗤」一聲吸進鼻裏,重重的打了噴嚏,鼻涕都噴出來,流到了上唇,拿衣袖抺了鼻子,卻抺不掉鼻孔內灰灰黑黑的鼻煙。 趙四公子看見她的邋遢模樣兒,更是認定這一次是來錯了。 江如玉伸出纖纖玉手,說道﹕「再拿一萬兩來!」 她問的不是趙四公子,而是一名又乾又瘦的小個子,穿一身打滿補丁的布衣,一張臉長得像老鼠。 這鼠臉人就是山西萬興號的二掌櫃馬文財。 山西以匯兌銀錢聞名,其中又以萬興號字號最老,實力最強,連玉皇大帝、鐵火堂、少林寺都是它的客戶。 江如玉帶了一萬兩來金剛寺,本擬三五百兩,小注怡情,誰知輸了兩手,便抓狂了,越推越大,四五把便輸了一萬。輸光之後,便問馬文財借錢,前前後後,已借了三萬。 馬文財瞇起了小眼,打量著江如玉,說道﹕「還要再借?」 江如玉道﹕「區區幾萬兩,你以為我還不起嗎?」 馬文財躊躇道﹕「嗯,這個這個,夫人先後借了三萬兩銀子,委實太多,小號實在……」 江如玉叉起了腰,嗔道﹕「這幾年來,你在我的身上,單算利息,少說也賺了七八萬兩,這三五萬兩銀子,莫非你也不肯信我?」 馬文財佯作想了又想,說道﹕「好吧,夫人是老朋友,破一次例。不過這是加借,利息得高一點。」 江如玉道﹕「多少?」 馬文財道﹕「月息一分,一個月清還。」 江如玉叫道﹕「甚麼,月息就要一分?你和強盜有甚麼分別?」 心雲道人忍不住低聲道﹕「沒有分別,他根本就是強盜!」 馬文財道﹕「夫人嫌息口太貴,不借也就算了。」 他轉過頭來,連看也懶得看江如玉。 江如玉咬牙道﹕「我借!錢拿來!」 馬文財板著臉,點點頭,也不說話。 他隨身帶備了文房四寶,匆匆寫就借據,交給江如玉畫押,從褡褳掏出了數張銀票,食指放在舌頭,舐了口水,數了兩遍,遞給了江如玉。 江如玉搶過了銀票,說道﹕「贏了馬上還你。」 馬文財道﹕「九千兩,點好了。」 趙四公子忍不住插口道﹕「不是說好了,借一萬的嗎?」 馬文財打量了趙四公子幾眼,冷冷道﹕「你是新來的嗎?利息先付,這是規矩。」 趙四公子搖頭嘆氣,沒有回答。 江如玉數了銀票,抽出一張兩千兩,押了在面前。 心雲道人搖頭道﹕「好一個吃人不吐骨的高利貸。」 馬文財陪笑道﹕「小生意,賺點小錢,開飯而已。區區這些蠅頭小利,怎比得上悟賭大師這間賭場?這才是真正的大生意、大買賣。」 心雲道人道﹕「別讓來讓去了,一個開賭場,一個放貴利,正是狼狽為奸,相得益彰,大家都是吃人精。」 馬文財道﹕「好說,好說。」 這時眾賭徒均已下注,馬文財慢吞吞的推出了賭注,卻是小小的一塊碎銀,約莫是一兩左右。 他來這賭場,是為了賺錢,不是為了賭錢。 趙四公子悄悄的退出了人叢,正欲一溜了之。 他暗暗發誓,以後再也不會去踫賭錢的女人。 釋悟賭擺好了牌頭,喝道﹕「龍頭先行。」 趙四公子溜到了門口,迎面踫見到了一行人。 一個名少年領在前面,後面跟著十多人,看排場,都是他的手下。 趙四公子認得其中的四個人。 第一個體格魁悟,臉肉橫生,樣子像屠夫,卻穿一身書生服,手中摺扇輕撥,正是陝北黑道的「牲靈二打流」黃漢子,陝北土話「牲靈」即「畜牲」。這人行縱無定,專好姦淫擄掠,趙四公子在米脂的妓院同他打過一架,打斷了對方的好幾根骨頭。 另一人身型高佻,骨瘦如柴,卻是「中條山硬骨頭」高可可,本來在山西當賊頭,據說近日投進了鹽幫,坐了第四把交椅。趙四公子同他共桌喝酒吃肉,當時還有東方日在場,喝到一半,一伙官兵衝了上來剿匪,一伙人落荒而逃,好不狼狽。 第三、四個人卻竟然是旋風大兄和旋風二兄。他們是玉皇大帝的親傳弟子,位高權重,是各據一方的巨頭,竟然屈居在少年之後,這少年究竟是甚麼身來頭? 少年約莫二十歲左右,比起趙四公子還要小著幾歲,穿一身素縐紗衣,頂戴;方巾,穿得極是樸素,可是舉止淡定,像是極有教養的寒門苦讀生。 趙四公子的眼光移向一名東瀛武士。 這人三十出頭,腳步沉穩,走在隊列的最後,全不起眼。 趙四公子卻單單盯著這個人,忖道﹕「莫非他也來了?但以他的身分,又怎會跟在這少年的身後,當個跟班?」 無論如何,這一伙人來到,一定不是好事。趙四公子是好事之徒,也不走了,留下來看熱鬧。 這時釋悟賭的骰子已擲了出去,見到了這一伙人,停下手來,沒有開牌。 釋悟賭道﹕「你們是誰?金剛寺不招待外人來賭,快滾!」 少年抱拳道﹕「在下劉刀山,見過悟賭大師。」 趙四公子心道﹕「劉刀山?豈不是玉皇大帝的關門弟子?」 玉皇大帝是武林的第一人,他的弟子召集大批人馬,找上金剛寺,這鐵定是一齣好戲無疑了。 |